<>眨眼元旦已过去三个星期，2026年的一月似乎比往年更冷。
牛声下午接到神秘电话，有个人想见他，于是，他傍晚来了。开门的人就是去年三月份和七月份跟他两次开房的那个女生——但这次他们不是开房，牛声是直接去了她的住处。
牛声环视一圈，一室一厅的套间，收拾得很干净，墙上挂着些玩偶，窗上吊着几串坠饰，桌上摆着一盆金鱼，旁边还插着一束百合。
那女生微微一笑，道：“前几天很乱，我收拾了一下。”
牛声道：“今天为什么会喊我过来？”
那女生道：“你应该很想见我吧？”
牛声道：“是的。覃柔什么都没对我说。”
那女生道：“是我请她保密的。”
牛声看她今天是浅蓝色外套配灰色修身款牛仔裤，依旧是淡妆，脸颊上涂了一层腮红，但还是盖不住苍白的面庞。她比上次更为消瘦，精气神也差多了，唇角有疮口，正敷着药。
牛声皱眉道：“你怎么变这样了？”
那女生淡然一笑，道：“我是不是很丑了？”
牛声默然不语。
那女生道：“快死的人不都是这样吗？”
牛声道：“你怎么了？”
那女生道：“我得艾滋病了。上次你见到我喝酒，是我刚拿到体检结果。”
牛声心里突然被猛击了一下，堵得他说不出话来。
那女生道：“你已经猜到我是做什么的吧？”
牛声默然点头。此刻他心里沉甸甸的，无法再卖弄自己的聪明和口才。
那女生招呼他坐下，问他介不介意喝杯水。他说不介意，那女生就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，自己在他对面坐了。
牛声道：“你一个人住的？”
那女生道：“以前有个小姐妹跟我一起住的，后来我病了，她就搬走了。”
牛声道：“你现在有吃药吗？”
那女生道：“前面吃过一阵子，现在停了。”
牛声道：“你那天为什么不把我手机留在宾馆里？”
那女生道：“我那天拿到结果，心情太差了，很想报复，”她淡然一笑，“你运气差了点儿。”
牛声完全理解。一个人突然被告知自己得了艾滋病，心情能好吗？他道：“覃柔为什么会答应见你？”
那女生道：“那段时间，是不是给你们惹了很多麻烦？”
牛声微微一笑，道：“我还得感谢你。”
那女生道：“她刚开始确实不想见我，我说我都是快死的人，如果你现在不见我，那一晚的秘密你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。她觉得很奇怪，就答应了，然后我就去昌桐找她。我直接把体检报告给她看了，她也很惊讶。我告诉她我是做什么的，也跟她讲了前两次我们的偶遇，她表示理。”她顿了顿，“最后我请她给我留一点尊严，不要把我的情况告诉你，她也就真的对你保密了。”
解铃还须系铃人，如果不是她亲自去找覃柔解释，他和覃柔之间的误会又怎么可能彻底消除呢？事实上七月份那场“捉奸在床”的风波，不但没能拆散他和覃柔，反而使他们感情更深。只是他不明白覃柔为什么会突然回心转意，这疙瘩儿一直悬在他心里，覃柔也拒绝解释，原来是因为她们之间有过这种约定。这个约定背后藏着如此残酷辛酸的谜底，揭破它需要有勇气和诚意。
牛声道：“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？”
那女生道：“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你心里的负担，更不想破坏你们之间的感情。”
七月份那晚，牛声将手机落在宾馆里，她就把他的电话存了，第二天早上又从老K那里问到覃柔的名字，把覃柔的电话也存了。事后她单独去找覃柔澄清误会，但对牛声一直是保密的。干这一行的姑娘，接触阴暗的东西太多，自我保护意识大都很强，她不想博同情，更不想丢人现眼。只是想到自己或许时日不多，姐妹们也纷纷离她而去，她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无亲无故，内心孤苦寂寞，有时会躲在被窝里哭。反正事已至此，她觉得也没必要掖着了，索性把实情告诉牛声，她也确实想找个人说话。
她说得很真诚，很实在。牛声之前对她还有成见，此刻也释然了。他又问道：“三月份那晚究竟怎么回事？”
那女生道：“那两个男的晚上叫我过去，完事儿了不给钱，我追他们到大街上，然后就被你撞到了。”
牛声道：“最后他们给钱了吗？”
“他们看你倒在地上，最后还是给钱了，”那女生淡然一笑，道：“所以那一次还是你救我。”
牛声道：“我记得我头上的伤口流血了，是你帮我擦的吗？”
那女生笑了笑，没有回答。她打量了他几眼，道：“你皮肤怎么这么黑？”
牛声笑道：“小时候就这样。”
那女生道：“是晒的吗？”
牛声道：“记不清了。”
那女生笑道：“你那里是不是也很黑？”
牛声讪然一笑，将目光移开。此情此景，他毫无调情的兴致。
两人静默片晌，那女生道：“你怕死吗？”
牛声道：“我没想过这个问题。那你怕吗？”
那女生道：“一开始很怕，现在心死透了，也就不怕了。”
牛声道：“你后面怎么办？”
那女生摇了摇头，幽幽地道：“你说像我这样的人，死了以后会去天堂，还是地狱？”
牛声道：“我不相信有天堂，也不相信有地狱。”
那女生道：“你好像什么都不信。”
牛声道：“我只信真实的东西。”
那女生道：“这世上有真实的东西吗？”
牛声道：“有。”
那女生道：“是什么？”
牛声凝望着她，郑重地道：“我现在心里很难受。”
那女生惨然一笑，眼角泛出泪花。
她看了他一会儿，道：“本来我口/活儿不错，只可惜我现在已经不安全了。我可以用手给你试试。”
牛声想勉力笑一笑，却再也笑不出来了。
他将杯子里的水饮尽，又问她要了一杯。那女生给他削了一个苹果，他当面吃了。
他深知，对这个早已被世界抛弃的姑娘来说——至少她自己这么看，与其居高临下地空谈关爱，不如坦然地领受她一杯水、一个苹果来得实在。
那女生读书不多，但因为工作特殊，形形色/色的人都接触过，社会经验比较丰富。她说自己最大牌的客人是一个影星，此人还是联合国某公益组织的形象大使，电视上经常能看到他做节目。在她看来明星都是有钱人，结果此人特抠，小费给的还不如校长多。
至于最危险的一次，是碰到两个抢劫犯，对方直接把她叫到面包车里做事，结果警察追过来了。那二人拿她当人质，被警察现场击毙，血喷得她满脸都是，回去之后天天做噩梦，连吃了两个月安眠药。有一次因为剂量大，她差点儿没醒过来。
牛声问及她的身世，她只说自己很早就从偏远农村出来了，此后再也没回去过，至于出来之前的故事，她似乎不愿触碰，他也不追问。
牛声也是长期在社会底层混着，他们都经历坎坷，都有自己的故事。花前月下与他们无关，附庸风雅是他们不能，感物伤怀为他们不屑。两人心冷，眼也冷，反倒能有某种深处的共鸣。
他们聊到夜色深沉，那女生精力有些不济，他起身离开。
牛声道：“你从来没说过你的名字。”
那女生道：“记得上次我问过你人跟泡沫的区别吗？那你就叫我‘泡沫’吧。”
牛声点头，又道：“我们还会再见吗？”
泡沫摇头，决然道：“不会。”
牛声心里突然有一种永别的感觉，可自己又能帮她什么呢？
两人相互凝望了片刻，随后他转身出门。
“牛声，今天的事也请向覃柔保密。”泡沫喊道。
他重重点头，去了。<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