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梯停停走走，中间似乎一直有人进出，带着疑惑的目光瞥过我，却没人走近，显然都只爱做个看客，不愿意管闲事。
我哭得浑身都是汗，两耳发热，鼻子堵得不行，手臂湿淋淋的，分不清眼泪鼻涕和汗水。嘴唇黏糊糊的，又咸又苦，但都比不上心里的难受。
“让她滚去外面当个野人！”
母亲的话在耳边反复回放，每个字都像一张张恶魔的面孔，嘲笑我：瞧啊，你以为你有多可爱呢？连你的母亲都让你滚出去了，她一点都不喜欢你，你现在还能依靠什么呢？你还有什么本事跟她叫板呢？
她怎么狠得下心说出这种话？她怎么忍心把自己的女儿赶出家门？不就是因为我在填志愿的事上没有听听她的话吗？难道这么点事就值得她生如此大的气？
一丝丝后悔从心底钻出来，我还是不该和她顶嘴……可是我已经坚持到这一步，就如此放弃了吗？高三一整年我每天六点起床十二点睡觉，为的就是考上心仪的大学，读到喜欢的专业，追求我真正想要的生活，我能就这样毫无原则地妥协吗？
不……我不能……这也许是我人生的转折点，我舍不得错过，是他们逼得我走出这一步，是他们变相将我推得越来越远……一想到这里，我又觉得无比委屈害怕，如果我真的不能回家，今后该怎么办？我该去哪里？能做什么？要怎么样活下去？
如何生存，这对我来说是从来不需要考虑的问题，可现在，成了最迫切的问题。
离开家和学校的我什么都没有，什么都不知道，什么都不是。巨大的恐惧一瞬间侵袭了我，似乎有黑色的影子将我笼罩起来，我一时茫然。
“你上去和秦校长说什么了……快起来，别哭了。”
再次抬头时，电梯已经停在一楼，欧阳行的脸出现在我眼前，试图把我拉起来。
我的恐惧一下达到极点，他像是上帝给我的诺亚方舟，只有他的包容理解温柔关怀能拯救我。眼泪决堤，我抓着他的手臂大喊：“带我离开这儿！”
“你怎么了？”
“带我离开！我不想呆在这里！”
“……好好，你先别哭……”
他轻轻抚着我的背，我只是不停地求他带我走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。
“你冷静一点……我带你走，好不好？……你想去哪？”
我摇摇头，他掰开我抱着他的手，整了整被我弄脏的袖口，起身说：“那先跟我去车库吧。”
他领着我往地下车库走去，不停提醒我注意看路，或是把我拉离差点撞上去的电线桩。我步子放得比平常慢，暗暗希冀有人会在背后喊住我，让我回家，可一直到我坐上他的车，没有任何转机。
我悲哀地意识到，这一次是真的惹恼了母亲，她不打算纵容我了。
“秦校长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，让你这么难过？”
不知道在车里坐了多久，欧阳行才开口问我。
“……”
“如果你听我的话，大概就不会有这些事了吧？”
“现在……已经……没有如果了……”我抽着气，艰难地回答他。
他叹了口气，说：“是啊……世上没有后悔药。你和秦校长吵架了？”
我点点头，他递给我纸巾：“到底怎么回事？”
我摇头，还没说出一个字，刚拿过来的纸巾已经被泪水湿透了。
“好吧……”他又叹了一声，“我不劝你了。你想哭就哭一会儿，有没有想去的地方？”
我继续摇头，事实上，我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去的地方。从前总是认为自己对这座城市熟悉到了骨头里，而此刻当我孑然一身时，才发现竟然连一个容身之处都找不到。
“那我随便开了。”
他系上自己的安全带，又帮我系好，踩了油门。
小汽车在我嘤咛的哭声中驶出车库，下午炽热的阳光透过挡风玻璃照进驾驶座，车内的冷气却让我浑身发寒。
车平稳地奔跑在马路上，音响里放着舒缓的音乐，谁的声音在唱“itwon’tbeeasy,you’llthinkitstrange,whenItrytoexplainhowIfeel,thatIstillneedyourloveafterallthatI’vedone…”
每一句都唱得我心里难受，到底是谁唱的这种又臭又长的歌……我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，不想说话，不想听任何声音。偏偏到副歌部分时，欧阳行还跟着唱了起来：“Don’tcryformeArgentina,thetruthisIneverleftyou…”
我偏过头看着他，大概面色很难看。他关切地问：“你不舒服？……晕车？”
“我不想听这首歌。”
“那你想听什么？”
“什么也不想听。”
“Madonna有一首歌叫‘IDon’tGiveAF**k’，很适合心情不好……”
“No。”
他耸耸肩：“Asyouwish。”顺手关掉了播放器。
真是奇怪，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还沉浸在悲伤之中。他不问我怎么回事，不劝我，不安慰我，也没有被我的情绪所影响，好像根本不打算替我分担烦恼。我所有的麻烦，于他而言只是一阵哭闹，时间过了，痛苦也就过去了。
不知道是被刚才的音乐分散了注意力，还是觉得再哭下去也没意思，我竟然渐渐恢复了平静。
“到了，下车吧。”
他解开安全带，绕到后备箱去拿东西。
“这是哪里？”我跟在他身后问。
他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保温桶，锁好车，带着我往车库出口走去。
“看不出来吗？”他朝我晃晃手中的东西，“来看我母亲。”
我愣在原地，他往前走了两步，又停下来回过身问我：“你不走干什么？”
“我……可以……去吗？”
“不是让我带你走的么？你不知道去哪里，我只好把你带来这儿了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我突然意识到今天是工作日，“下午你没课吗？晚自习不要坐班？”
他表情很无奈：“我请假了，小姐。不然怎么可能你一个电话我就过来了？”
“……”
“走吧？”他站在不远处喊我。
“哦……好。”
他领着我驾轻就熟地走进住院楼，直接从楼梯爬到六楼。“怎么不坐电梯？”我拼命跟上他的脚步，气喘吁吁地问。
“不喜欢，里面经常有重症患者。”
“那……你母亲呢？”
“她也属于重症患者，但只是病变发展到一定程度导致的病重，没那么可怕，你不用担心。”
“我的意思是……上一次我问起你母亲，你说不关我的事……”
“有这回事？”
“真的，我记得很清楚，初一的时候吧。现在为什么愿意告诉我了？”
他淡淡地一笑：“可能我已经看开了吧。刚回国的时候觉得一切都不可接受，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的身上？她是那么善良的人，怎么可能生这种病呢？但现在我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，它没办法改变，只能逆来顺受了。”
“我以为没什么事是能难倒你的。”
“如果找到一种办法去接受困难也算战胜它的话，确实没什么能难倒我。”他朝我苦笑，推开了身前的门。“小声点，她可能在睡觉。”
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，但还是惊动了躺在病床上欧阳行的母亲。
“阳阳，你来了？”
“对啊，来看看你，今天感觉怎么样？”
“挺好的……这是谁？”她头靠在欧阳行帮她撑起的枕头上，好奇地看着我。
“我朋友，秦铮。”他做介绍，“我母亲，你就喊周阿姨吧。”
朋友……？我有些恍惚，以为自己听错了。我不再是他的学生了吗？从什么时候开始……我们成为平等的朋友关系了？
“秦铮，不说话愣着干嘛？”
“哦……”我连忙打招呼，“周阿姨好。”
“你好，小秦姑娘……怎么眼睛红红的？”
“考试没考好，哭鼻子呢。”欧阳行替我编了个借口。
躺在床上的她吃力地笑了起来：“这没什么好难过的。你眼前这位，从小考试平均分就没超过九十。你看他现在，不是照样活下来了，还活得好好的吗？”
欧阳行无奈地笑了，把手上的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，帮她压了压被子：“都这个时候了，你还是这么爱开玩笑。”
“我已经这么大把年纪，能开玩笑的机会也不多了。”
“那也别把我小时候的糗事到处讲啊，再说我也考过九十多分的。”
“你就别骗我了，那都是你自己把七十改成九十的。”
我忍不住笑起来，没想到看上去学习这么厉害的欧老师小时候居然也干这种事。欧阳行看着我笑道：“你别听她的玩笑话，我小时候成绩很好的。”
“我也觉得你很能读书的。”
“会读书不代表能考好成绩啊。”周阿姨插嘴道，“要不是他勉强读了点书，就凭他的成绩，我估计国外教授才不会看上他呢。”
“行了您老人家，非得把自己儿子埋汰一顿。”欧阳行终于投降，“我熬了汤，你吃一点吧。”
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，看着他们母子二人融洽相处的情景，心生一阵难过。为什么我不可以和我的母亲保持这样的关系呢？哪怕是她在别人面前打趣我，那也会充满乐趣的吧？
可惜，就算她有机会这么做，大概也不知道我身上的哪一点可以拿来当笑料吧？她从来都不了解我……
我正想得出神，病房门被人推开，穿白衣的护士走了进来。
“欧先生，您来了？”
“下午好啊，翠翠。”
“今天怎么这么晚？”
叫翠翠的护士端着医疗器械箱走到病床前，开始给周阿姨做检查。
“上午有点事。怎么样，我母亲身体情况还稳定吗？”
“正好，俞医师在办公室，要不您和我一起去见见他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