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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六章 阿干之歌(1 / 1)

威德城内。

慕容令忍痛咬断了裹缠伤臂的烂布,舒气一口倒伏在地。

漫天星光乍现,云开雾散之后,共拱半轮明月,像盛时在人群中燃起的篝火,能够点透无边的苍穹,像之前每一个新年、春狩、秋祭……

那些日子里,重在于和乐,然而……

张坚头口中忍不住闷哼一声,慕容令转目向他,借光打量他一袖湿濡,登时紧张起来,伸出手欲自行查看,又生怕压到他要害之处致命,于是悬手半空不知收落。

“伤处在哪?快指我一看!”

“殿下。”

张坚头伸另一边手握住他的,终是力道微弱不能把持,只能坠着二手落到地上,他面色苍白,摇摇头对慕容令道:“无妨,殿下,这并非是我的血。”

慕容令半张口欲再说些什么,倏忽又被张坚头抢着打断思绪,他说:“殿下,您知道吗?我还有一个哥哥在军中。”

“他就是在襄邑一役中战死的。”

慕容令无语,只默默反握住他的手,使了力道将之包裹于自己能给予的一份温暖坚定之中,悄悄仰面吸了吸鼻子,一股没来由便肆虐成灾的伤感咽回肚中,随心绪翻涌波动而蔓延开来。

“殿下与我的哥哥……很像……”张坚头说,他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,倒映着星辰的灿烂,微微弯着。

“张坚头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不要死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慕容令使劲闭了闭眼,睁开时泪水夺眶而出,缓缓松开手中那已再无半分气力的柔软,埋下一颗沉重的脑袋,低低地啜泣传出,惊醒了身旁其余侥幸逃出的兵士。

“阿干西,我心悲。”

“阿干欲归马不归。”

“为我谓马何太苦?”

“我阿干为阿于西。”

“阿干身苦寒,”

“辞我土棘住白兰。”

“我见落日不见阿干,”

“嗟嗟!人生能有几阿干!”

不知是谁起了头,像是慕容令,又像是离他最近一处倚着长槊哭得最难过的那名传令兵。终于所有熟悉这歌曲的人都边惦念着已死去或正分离着的亲人,边如娓娓叙事一般哼唱着。

城外,大部行军戛然止步,慕容麟捂住胸口微向下俯身贴住马颈,眉紧锁像是的确有实在难忍的痛苦。

“小郎君?”身旁的涉圭凑近一步,弯身细声询问道。

“这是什么歌?”慕容麟突然问道。

涉圭四周环视一番,又竖耳仔细听了一听,半晌答道:“这是吐谷浑阿干歌,是当年高(封建都该打倒)祖武宣皇帝为纪念西去白兰的长兄吐谷浑所作之曲。”

慕容麟面色苍白一度,追问道:“高(打倒打倒打倒)祖皇帝,难道不是亲自逼走了自己的长兄吗?”

“是。”涉圭答起话来有些不耐,也不顾及该说不该说:“不过毕竟是手足兄弟啊,人既已走了,余下的人怎么能不生怀缅之情?否则,还叫做人吗?”

“人生能有……几阿干……”

“郎君,您乏了。”涉圭软著语气欺哄他道:“便使人扶您到军中歇一会,由末将带人先行,擒住那叛将慕容令吧。”

慕容麟不说话,侧脸贴着马颈鬃毛,目色波动。

涉圭抬头向周围人吩咐目示,又向后将手一挥:“继续行进!”

对垒。

威德城城门大开,却于通道处横矛立马一人,他从暗处松缰前行几步露出面目,面前一队兵马都不由倒吸一口气,胯(小伙伴们新年快乐)下马儿不听挥指,刨蹄两下纷纷向后一退。

“叛将慕容令,”为首的涉圭壮胆向前一步,口口声声呵斥数罪道:“乃父垂有背皇恩,欲反不成叛逃敌国,你为其子,叛而复归,本应死罪,太傅与陛下心慈,特恕于你,免去死罪,你不念此恩德,何故再反?”

“天下皆知,天子暗弱无能,多疑而无定;太傅权臣当道,善妒而贪功。我父王竭忠尽智,为国图存,却为奸佞所逼无以立身。我今欲代父诛伐害国之臣,功败,是为天意不明,人不能改,然成垂,故无悔!”

慕容令声色震撼,话毕环视眼前军中的兵将,蓦地掷了手中长矛,拔出腰间一柄常带佩剑横于颈项。

唏嘘之声此起彼伏。

“但……有一事未明。”

涉圭暗睃周边兵士,答道:“请讲。”

“幼弟麟入龙城行反间之计,不知如今何在,其行过,实为我之逼迫,与其无干,愿上恕其罪过……”

“嗖”

所有人一齐露出震惊颜色,纷纷向军中看去,但见慕容麟于正中挽悬空弓,显是他将方才那一箭射出的。

再回头看去,一箭穿胸,慕容令神色茫然,眼眸直勾勾向前,不知他能否透过夜色和远距注意到这一箭的源处。

若能注意到,心中……会是什么滋味呢?

“咚”

沉闷一响,慕容令胯(马为什么要用来骑啊,烦死了)下战马似有所感知,低头用鼻拱了拱主人贴地的胸腹,锐利箭尖由于方才一跌而直直穿背过去,鲜血推开,像打翻了谁家女儿的彤笔口脂……

龙城军中闪出一条道路,究其源头,原是慕容麟自马上跃下,一路步伐稳重,直到了慕容令尸身一侧,跪下身去,先从地上拾起他的佩剑别于自己腰间,又扶起他一只手臂驾到自己肩上。

“郎君……”

有人似想要将他唤回,因此刻威德城城头还立着一些为主公哭泣的沙城戍卒,然而在一片死寂之下,还是缄了口。

慕容麟完全架起慕容令时,似是有几分吃力,踉跄一下好在即刻稳住,因他虽少而力壮,胆始终是身量不够,慕容令只半倚在他肩侧,双腿拖在地上,场景有些滑稽,却无人能在此刻笑出来。

一步,一步。

像年幼时小可足浑拖着他的手习步,又像曾经不久这人手把手地教他挽弓。

东向天边泛起了鱼肚,湮没了繁星之海。

风自未关严实的窗外吹来,打翻妆台前一面铜镜,有人于是惊梦醒来,湿汗浸濡一榻。丁氏长姐坐卧起身,一把握住自己妹子的手。

“我梦见……我梦见……”丁氏语无伦次地向她哭诉着:“长姐……我梦见有人向他胸□□了一箭,射穿了……射穿了……”

“傻妹妹!”丁氏长姐一手拥住丁氏的脊背将她带入怀中,像揣着一只脆弱可怜、浑身颤抖的小生物:“听我的,妹妹,你的夫君定会无事,他定会平安地归来长安,与你完婚,妹妹,你听见了吗?”

“我还梦见……”丁氏扶住姐姐的肩膀,哭泣更凶:“我还梦见白绫,悬在梁上,上面……上面……上面是我!”

“妹啊……”不知是否悲绪易感,二人相拥皆泣,丁姐不断对彼方拍抚安慰着,却也忍不住洒泪。

“这就是咱们的命啊……”

灞上秦军浩浩荡荡,秦王苻坚虚目远视,与正策马回目的王猛相互招手示意,唇微勾起。

长乐宫外赵整带着落木迅速穿过几处景致,终于嘱咐到关键之处。

“先生医术精湛高明,阳平公的腿疾的确大有缓解。”赵整说:“此次先生进宫,除再为阳平公诊治拿药之外,若太后向先生求卦,先生定要向好处来说。”

“什么?”落木蹙眉不解问道。

“比如,太后若替阳平公问起寿数,先生定要向长的说。”赵整解释道:“若问起时运,定要向鸿的说。”

“可是,赵侍郎……”落木面上有些为难,细着声回绝道:“天意、卦象岂有胡说之理?在下是……”

此刻正到长乐宫门前不远,赵整蓦地停下脚步,连带落木也不知所以刹住脚下,二人四目相对,赵整微倾身于他耳边。

“先生出山不久,想必世事情故还不甚清楚。”神秘又带些恐吓的语气,如同鬼魅将口息点点吹入耳中,赵整说:“若先生算出不详,尚祸有可避,若口出不详,则死无全身。”

落木面色一白,向后退一步,瞪大眼睛看他,支吾道:“可……这……卦象兑现之时……岂不是……”

“先生请放心。”赵整笑着抚慰他道:“阳平公乃太后疼爱的幼子,但有太后在一日,他必贵体安康、仕途无量,先生若当真有何不详之卦,想必也应在太后百年之后,到那时,谁又会想起要怪罪先生当初一卦?”

落木抿紧口唇,半晌犹犹豫豫应答一声。

“是,赵侍郎。”

落木收拾药具,起身向高位的太后苟氏,一侧皇后苟氏、另一侧阳平公苻融分别行礼。

“先生真可谓神人。”苻融笑着看向苟太后,又看回落木,心怀感激地起身拱手一礼:“此疾困扰我多年,今日得先生诊治,才总算痊愈。”

落木惶恐起身,与他同礼:“阳平公过奖,在下不过尽绵薄之力。”

苟太后于高位之上似乎甚是满意,举手吩咐身边之人:“赵侍郎与落木先生有功,待会陛下来用膳,便赐二人肉食吧。”

赵整与落木相视一眼,纷纷跪拜下去:“谢太后。”

“博休腿疾,当真痊愈了?”

苻融停箸,向上回道:“回王兄,当真痊愈,前日阴晴,竟无半分往日之痛。”

苻坚与他对视分笑,又向末座落木言道:“先生医术如此之精,何不长留宫中,以便为太后诊病解忧?”

落木一时不敢应答,只看向赵整,赵整点点头,起身对苻坚道:“陛下,这人是臣与秘书监借来的啊,陛下也不召秘书监来一问?”

苻坚与身旁苟太后对视一眼,大笑回道:“既是太后心上之人,秘书监又岂能不割爱?更何况那日他狩猎逞能,孤还未能罚他一二。”

这玩笑之语逗得满室和乐,赵整笑后不归去座,又道:“陛下不知,落木先生非单能医治常人不可医之症,还可观象摆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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