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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章 对面应知(1 / 1)

慕容令佩戴沉沉一幅枷具,举目向天,早春的正午不算热烈,却也晕人眼球,脚下坑洼泥泞一路,带得一迈开步就仿佛抬起千均的重。

粗麻质地中衣、黄草编串鞋履。

沙城过龙城不远,他却是足足走了这许久。

“敢问,我们是要向何处?”

“何处?”一前一后二吏相视大笑,留一口气回他:“去白兰!”

“那就不奇怪了。”慕容令无甚恼怒意思,一额晶亮汗滴似面面小镜子,倒映着阳光,仍是乐呵呵地与他们玩笑道:“的确是西向的道路。”

“喂,小子。”后一人止住笑,剑鞘探出,蓦向他背梁一戳,口气中听出些叹惋之意:“方才在龙城暂歇时得的命,你得死在这路上的,知道吗?”

慕容令不说话,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背愣神,唇稍未压下,还带着一缕不深不浅的笑弧。

“可别怪咱们,都是奉了上面的命令。”前一人头不回地说。

慕容令在一棵壮树之下渐缓了脚步停下来,向地跪坐下来,自叹了一句:“走累了,容我歇会儿。”

前后二吏各自于心中一叹,一人从腰间剑鞘抽出明晃晃一柄宝剑来,弯腰搁在他面前。

“你也是贵家出身,自己走,体面一些。”

慕容令动动胳膊,示意自身还上着枷具,拔剑的后退一步,由执钥的上前替他打开了束缚。

“好剑。”慕容令架起剑横在脖颈,竟是先赞叹道。

“可不就是您随身那一把?”

慕容令恍惚一刻。

回神时闭了眼,指尖微动。

一道寒光顺着咽喉之间一抹,一声呜咽未及出,便是一响肉体堕地的沉闷动静,剑身飞旋,又向一幅胸膛捅去。

慕容令缓缓睁开眼,将自己脖颈间仍驾着的宝剑垂下,起身向那倒地抽搐、口涌血沫的小吏身上剥下剑鞘。

“咱们走吧。”

“是。”张坚头收了一柄悬垂滴答的长剑,垂首应道。

沙城。

慕容麟拉着弹弓向树枝头上,手一松,扑棱落下一只肥雀来。收了弹弓揣回腰间,少年面上不惊不喜,平淡地像是个久经世故的成熟人。到了树下弯下腰去,正与另一人伸出之手摸到了一块去。

两边各自抬起头,对上眼的一瞬慕容麟面上生了惊惧,撞鬼一样缩手回来,转身几乎是要跑着逃开。

“贺麟!是不是你?”

慕容麟脚下似长了钉铁,牢牢将他拴困在原地。

耳微侧,心随身后一阵疾跑渐近的脚步声皱紧,像在手里捻一棵秋熟的麦穗,直到它破碎。慕容麟闭上眼,手掌合不留缝,成了拳头,握在两侧,像两粒硬生生的核果。

“贺麟……是不是你?”

是……怎么……

慕容麟只觉出面上留疤的那一侧滑过什么粗糙的物什,轻缓缓、凉丝丝的,像是被烈风吹出眼角的泪水。

“你是不是……还在怨怪我?”

慕容麟呼吸一滞,眼皮扇合几下打开,抬头向自己别过数月的长兄,一阵各味入鼎的复杂上口,心绪纠结如麻,缠绕了许久,压抑深埋的酸楚一时胜过无端的猜忌、疑虑和咒恨,眼脸再也担不起什么重量。

像是曾多少次真心依赖于某某人。

一梦大醒,却天地唯剩自己一人。

做什么?要哭?

慕容麟眨眨眼。此刻只要一粒沙,便足成自己这般不堪的借口,偏却周遭无风起。

他终是懒去再凭空编造,松开了握紧双手,缓缓将额抵住慕容令的前胸,才想起,自己不过有他半身的高量。

不知谁该对谁有愧。

王猛挑着油灯,照亮了地图上荥阳二字,虚了眼打量一番,弯腰自案上拾起笔来,在之上草草定了“邓羌”之名。

“侍中。”

王猛将油灯置于一边,撩开披风、衣摆坐向案前,朝帐中单跪的人招招手示意,待他顺意过来便接过传书,展开来看。

“这宾都侯真是命大,遇到了咱们陛下。”

王猛将信随手一扔,正落入那盏油灯燃着的灯芯之中,大秦侍中笑得无奈,最终摇头叹息一声:“要回去领罪喽……要回去领罪喽……”

“侍中,赵侍郎问您,可否在这龙兴之说上,做做文章?”

“做什么文章?”王猛拢了袖子,似乎不经一日疲惫需闭目片刻,所以面上有些祥和欲睡神情:“区区市野游医方士,随意摆上一卦,便能将咱们大秦的宾都侯治罪?那我这些日算是忙活了些什么?”

“是……”

过了这话,王猛扯了扯身上的披风,像是闲唠一样道:“嗯……这身不堪穿了,回去得做件新的。”

“侍中,那字不能说……”

“什么字?”

“‘新’,您忘了?”

“是是是……”王猛作出这才想起来的模样,笑着怨道:“回去得做件合身的,得这么说。天王的避讳,千万别犯喽。”

“对了,我惦记着阳平公的腿病。”王猛突然又对那报信的说:“秘书监府上的这位方士若真有大本事,且引进宫去给太后,叫他帮忙给咱们阳平公看看腿。”

“是,侍中。”

苻坚提笔将书上未干的墨迹抹划成乱糟糟一团,一旁研磨的宋牙斜目暗暗观察,见他凝目沉思一会儿,又在划去的一列之后重添了几笔。

以侍中王猛为司徒,录尚书事,封平阳郡侯。

“行了。”苻坚总算放下笔,对宋牙说:“将此交由赵整抄录,待景略还都,孤意亲自迎接。”

宋牙顺眉耷目,宛转应声:“是。”

秦军克燕卫大将军、乐安王臧于荥阳,留邓羌驻金墉,桓寅代守陕城,其余返还。

王猛于马上虚了眼眸,但见不远城门处高车华盖,立刻勒马冲副将打了手势,一众随从部军纷纷停驻,王猛翻身下马,徒步向前走去。

“陛下。”

“景略,快起,这一程辛苦了。”苻坚亲自上前将王猛搀扶起身,左右宋牙弯腰将手上一席新做的披风展开,罩住跪地拜礼人的肩膀,王猛起身时微目略过苻坚神情,却因那人面目背光所以徒劳一场。

苻坚的手仍紧紧捉搂他一双上臂,身后赵整上前一步清嗓,展开旨意念道:“侍中王猛,跪接圣意——”

苻坚自行向后退二步,王猛便再次跪拜下去。

“以侍中王猛为司徒,录尚书事,封平阳君侯。”

王猛喉间吞咽一声,一时不知故意无意,忘却接领。

三公之位、侯爵殊荣,一纸人人不得而求之的状功表,偏偏在此刻宣读给他。

苻坚看着他,面上笑容可掬,顺和中带满目欣然赏识之意,一如多年之前在太极殿的宣室中,或是明光殿的朝堂里。

彼时周遭算不得今日,人人都诚服一侧,却未能使人如今日一般心惊肉跳,和缓下来又如正在腊月捧金玉杯器,饮下寒泉苦酒,滋味只饮者知晓。

谁与谁之间都不是毫无隔阂,不怪时随事迁,只怪人心从来是隔着肚皮生长。

王猛将身伏下,贴着地,声如土缝中窜出来似的:“请陛下收回成命。”

苻坚矮身再搀他:“景略啊,有话起来说。”

王猛承着他微使的臂力站起来,向身上拍拍土灰,待举目抬头时又是往日一幅笑眯眯的恭顺模样,手盖手向苻坚一揖,问道:“臣此次只克一城,就得了三公的封赏,袭得侯爵的殊荣,今后若是取了邺都,陛下该当如何赏?”

苻坚侧目与赵整一撞面,一个开怀大笑,一个也不禁抿忍笑意,苻坚向着王猛颈背轻拍二下,道:“这事孤都不急,景略急什么?”

“哎——陛下,”王猛摇头摆手:“我不急,我是替您急,为臣子的,做什么事是为了自己?”

苻坚正色,看进他的眸中,二人相视,似说叙了好长一段话。

良久,大秦的天王总算又露出笑容,向赵整打手示意,后者点头,将一道旨意合起收入身后。

“孤几时疑过景略忠心?不过,若孤不做这些道理,怎能显出你为臣为将的谦虚?”苻坚柔了眼眸说:“你我君臣之间,最贵同心,孤知你为人,你又怎会不知孤的处事?”

夜里杜鹃哀鸣一声,遁去踪影,有一道火把亮起,照出一人用手指划出一方土地,勾勾勒勒出座座城池、险要、关隘。

“祸患既不得免,只有自己为自己谋出路了。”慕容令刻意将沙城标画得详细,衙官、守将、城郎都一一列出,一旁张坚头将火把一竖,向上照亮了三人的脸。

“沙城内被贬谪戍城的士卒中,有多半都是父亲的旧部。”慕容麟说:“都是无罪受到牵连,与我一起被押送到此此处的。”

“你观他们平时言语、神色中可有怨悔?”

慕容麟摇摇头:“有怨无悔,知我是父亲幼子,还待我甚好。”

“贺麟,你可有什么办法,能让我与守将说上话?”

慕容麟想了想,从身后揪出随身的包裹。这只包裹是慕容冲临行前给他的,自到了沙城他从未拆开过,如今拆开了将里面的东西抖出来,才发现俱是些贵重金玉。

慕容麟抬头看了一眼慕容令,坚定冲他点一点头:“兄长,你放心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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